睹物斯人

生于斯,长于斯

日本人墓地公园。

说起武吉布朗坟场,不少人或许知道这座包含了超过10万座坟墓的墓园,(据信)是中国以外最大的华人坟场。不过就在新加坡这个弹丸小国里,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“穷乡僻壤”,竟然隐藏了东南亚保存最完整、占地面积最大的日本人墓地公园。 数周前和前同事,前《联合晚报》摄影主任吴庆顺大哥(我们尊称为Uncle Shafie)相约,从高文中心结伴一路步行前往,抵达时小弟已经大汗淋漓。

虽然之前上网查探,得知这里有大约910座坟墓,但当一座座带有日式风格的坟墓映入眼帘时,我的内心深处还是被轻轻震撼到了。 根据史料与文献记载,坐落于杨厝港泉和道洋房区内的日本人墓地公园,原本是一片橡胶园,园主深田三郎(同时也是一家日本妓院老板)将7英亩的园地捐出来,并和另外两位妓院“同行”向英国殖民地政府申请,将此用于埋葬因贫困而客死异乡的妓女。

我拎着刚买不久的微单相机在一座座坟墓中行走,偶尔阵阵吹来的微风将墓园内的九重葛吹落:绿油油的草地、灰白的日式坟墓、满地紫色的九重葛,我身历其境,却差点忘了按下快门。 这些日式坟碑虽然大同小异,但也有一些较特别的,例如有在墓碑上安放佛像的,也有把墓碑上方做成“尖头形”的,等等。

远渡重洋讨生活的日本妓女

墓碑上有“明治”年号的字样。

我虽不识日文,但还能依稀从这些墓碑上看到“大正”、“明治”等字样,那是大日本帝国上两个世纪前,正在“养精蓄锐”的年代,其中明治也是日本施行一世一元制(一个君主在位期间只使用同一个年号的制度)的首个年号,明治天皇在任内推行一系列重大改革举措,史上称为“明治维新”,是当时亚洲推行改革之中,少数成功的国家之一,将日本推上了列强之路。

不过,眼前这些座墓碑的主人,大部份恰恰就是在这个时代来到南洋的。 根据网上资料,这些来自日本从事性工作的妇女被称为“唐行小姐”或“南洋姐”,她们大多因为家里贫困,被迫背井离乡讨生活,这种社会现象在明治末期达到高峰。更有资料显示,虽然这些日本妓女大多将所赚的钱都献给了国家,帮助日本用于发展军事,可被看成是为之后的中日甲午战争打下了经济基础,但随着日本崛起,她们却被视为日本的耻辱。

日本近代重要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甚至说过:“日本对付亚洲有两种武器,一是枪,二是娘子军(日本人对‘南洋姐’的别称)。”

据说南洋当时一片繁荣景气,新加坡也成为了南洋姐们的最大市场,日本妓院较多集中在武吉士、海南街一带,不过当年的红灯区早已成为了时下年轻人及(疫情前)游客流连忘返的娱乐、商业中心。

当然,斗转星移,这些都是发生在大约一两百年前的事情了,人世间早已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化。

战犯们排列整齐的墓

排列整齐的日式坟墓。

时间再向后推移一些,大日本帝国开始对外进行武力扩张,一路势如破竹南下,北平、上海、南京、香港、台湾纷纷沦陷,然后日本皇军借助泰国攻进马来亚,再继续长驱直入,直捣新加坡、印尼。

日军占领新加坡期间,日本人墓地得到了修葺,不少战死的二战日本士兵也安息与此。墓园内的日军坟墓也包括了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,他是第18任日本首相寺内正毅的长子,也是裕仁天皇的近亲,“马来亚之虎”山下奉文还是他的得力部下。

不过寺内寿一是在二战结束后,病死于马来亚柔佛的战犯关押处的。据说,他在接到缅甸被同盟军收复的消息后中风,病情相当严重,后来日本战败,昭和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,他甚至无法亲自出席在原政府大厦(今与前最高法院大厦,于2015年改建为新加坡国家美术馆)前举行的投降签约仪式。

寺内寿一的葬身之处。

再后来,有一名日本宪兵高官准备向盟军和盘托出日军所犯下的战争罪行,寺内寿一听闻此事后非常激动,引发第二次中风,次日一早就一命呜呼了。可是被列为甲级战犯的寺内寿一也因此逃过被审判的命运,他的另一名部下板垣征四郎(代表寺内寿一签署投降书者)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死刑,1948年末在东京一所监狱内被绞死。

除了寺内寿一,他周围还葬有在樟宜监狱被处决的日本战犯遗骸,真不愧是日本皇军,那大大小小挤在一块的坟墓,远远望去仿佛像一支支军队,高矮有序,依然等级森严,好像仍在继续拱卫这位昔日的老上司。

我想,这些军人与战犯在日本人心目中,应该会被奉为英雄烈士吧?但他们人生的终点站却和一众妓女葬在同一座墓地里。但所谓光荣,又何谓耻辱?

想起了136部队的陈崇智老先生

已故陈崇智老先生(左)与林谋盛烈士。

走过这一排排日军的坟墓,和日军战死者纪念碑时,我不禁想起多年前曾在已故陈崇智老先生的丧礼上进行采访,当时他的亲人得知我喜欢历史之后,将他灵前的一本书《我与一三六部队》赠与我。

陈崇智老先生是一名抗日战士,在新加坡沦陷后加入136部队,后来在1944年执行任务时,他与林谋胜烈士及多名136部队成员被日军俘虏。这本书中也详细记载了他们如何在囚禁期间遭受酷刑:

“经过断续二个多小时的逼供,忍受着掌掴、鞭打、拳殴、脚踢或棍击等无情地折磨,踢伤了我的脊椎,毒手槌击我的胸脯,我缩成一团蹲伏在地,任由鞭挞,痛得我眼前一阵昏暗,仆倒昏迷过去。”

日军不仅对反抗者残酷无情,对待普通百姓的残忍程度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据我外祖母回忆,她的父亲就是因为耳背,没有遵照指示向站岗日军鞠躬行礼,竟因此被对方用枪杆活活打死。有一些老一辈的新加坡人对日据时代的恐怖记忆、对日军的冷血至今仍感到愤怒难懈。

我又想想,这些残忍的日军中,是否也有因为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”选择从军的?当中是否有一些稍微比较有点“良心”的呢?应该也有吧,在《我与一三六部队》这本书中,陈崇智老先生就提过几位似乎本性还不算太坏的日本军官。

当然日军在战争中所发下的罪行确实罄竹难书,单单在新加坡进行的肃清大屠杀(又称大验证)就造成了25000-5万名左右的华人被杀害。资料也显示,很多日本年轻的士兵都是受到了当时政客们的洗脑与影响,而选择加入这场战争,要用生命为天皇老爷的荣誉和大日本帝国的辉煌奋斗,例如战死的近3000名神风特工队青年队员,搭上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也只是暂缓了美军的攻势,根本无法扭扭转战局。

最后,世界历史总要翻篇,难说人们能否随着时间而放下仇恨,但先烈们与敌人进行了殊死搏斗,用鲜血写成的历史教训,我们后辈应该铭记于心,珍惜此刻来之不易的和平,也不能将之视为必然。

坟场内有名的人、无名的魂

在这日本人墓地公园里的910多座坟墓中,不仅仅只有士兵和妓女,还有不少值得一提的“平民百姓” 。

在这日本人墓地公园里的910多座坟墓中,不仅仅只有士兵和妓女,还有不少值得一提的“平民百姓”,例如从斯里兰卡科伦坡前来新加坡途中,因肺结核病死的日本小说家二叶亭四迷;首名定居新加坡、也是第一位环游世界的日本人——山本音吉;信仰回教却被供奉在靖国神社的日本陆军谍报员——谷丰,等等等等,他们都在这片不大不小的墓园里占有“一席之地”。

偌大日本人墓地公园里非常宁静,然而这片宁静中却充满了不少震耳欲聋的故事!

一座座碑身上,字迹逐渐被岁月消磨殆尽,甚至有些墓碑连文字记录都没有;曾经在太平洋战争中侵略他人国家的日军,他们的坟墓;为了谋求生活而远渡重洋来到新加坡,最后又无法回到故乡的日本妓女,还有很多埋没在历史长河里,默默无名的墓主人,由于大部分缺乏史料记载,我们无法确切得知他们生前详细的人生事迹,只有这些白灰色的墓碑,证明他们曾经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间,雨落无痕般地存在过。

就像中国知名作家余秋雨在《这里真安静》中写道的:

“这些,都一定有故事,而且是极其哀怨、极其绚丽的故事,近乎中国明清之间的秦淮诸艳。”

余秋雨在《这里真安静》里写的就是90年代初,他在已故老报人韩山元(我们报馆年轻一辈都都尊称他为“山叔”)的带领下,亲自来到日本人墓地公园之后的感想。

结尾

墓地成了网红打卡圣地。

尽管是一片墓园,但由于近来夏日炎炎,恰逢全岛九重葛万紫千红盛开的季节,墓园里的拱门紫花盛开,这里似乎成了网红们竞相拍照的打卡圣地,随处可见女游客们拿起手机玩自拍,有时也能见到一群摄影爱好者,簇拥着不断搔首弄姿的美女模特猛按快门。

看着眼前这一幕幕,与坟场似乎不太协调的情景,我不禁莞尔一笑。

不过历史终究有其重量,希望更多人来此拍照之余,也不忘了解一下日本人墓地公园背后的历史故事。因为唯有如此,它才不会只是成为一个打卡热点,我们也才能赋予这片墓地更大的意义,它们的历史意义更突显了和平与幸福,并不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。

离开前,又吹来了一阵风,树叶间顷刻间沙沙声作响,我心里酝酿了一首诗,以纪念今天此行。

《一地的寂寞》

于是多少年以后,

当曾被注视过的繁华,

轻轻地从纸上走过。

仅剩下天涯

和那飘落一地

寂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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